世相 | 她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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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暖人生

时隔7年，杨希又一次闻到熟悉的血腥味。不同的是，这一次倒在血泊中的不是被挖去眼球的自己，而是被整整砍了16斧的丈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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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《冷暖人生：盲女杀人事件》完整视频

2006年9月29日夜，陕西省汉中市的化家岭村。村民们隐隐听见山腰上传来的赵家的盲人媳妇儿杨希的惨叫声。赵永德又打老婆了，大家并没有在意。然而，天色微亮时，村民们又再次听到了呼喊，这次的声音有些不一样。

叫了半天，有个邻居就问怎么了。 我说请你帮个忙。他们说，你家家务事情，不想管。我说我老公死了。他说他怎么死的。我说被我杀死的。

盲女杨希杀了丈夫。邻居慌忙叫来了人。眼前的场景让目击者惊悚不已。赵永德躺在血泊当中，血肉模糊，已不成人形，狗正在其身旁舔食血水。妻子杨希却安若无事，抱着几个孩子坐在里屋。

人家说杀人要偿命，挺害怕的那种，但是我一点都没有。我觉得特别轻松，特别放心，再没有那种恐惧了，一下给轻松了。

杀夫的杨希马上被警察带下了山。但令警察异常惊讶的是，在阐述整个杀人的过程中，杨希一滴眼泪都没有掉，全程平静的令人可怕。
而赶来的援助律师周霞，时隔七年再一次见到了杨希。不同的是，上一次她是原告，这一次则是被告。
1999年，年仅19岁的杨希被未婚夫残忍的挖去了双眼。至今，周霞仍还记得初见杨希时，那嫩白如藕的皮肤。然而，7年后再次见面，年仅26岁的杨希在她的眼里已如四十岁的农村妇女。
这些年间，在这个女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？

仇恨从挖眼开始

▲ 采访中的杨希
眼睛没有出事前，杨希一直都是村子里 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，她皮肤白皙，身上的衣服 合体干净，脚上总是蹬着一双与大山不符的高跟鞋，就算是采茶时头上戴着的草帽 都精心镶着花边。杨希也曾是村子里最巧的采茶姑娘，然而，1999年4月19日，就在她引以为傲的茶山上，眼前的世界却忽然消失。 那天一大早，杨希便背起了茶篓，进山采茶。此时，几十个采茶好手，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工了。采了不多会儿，杨希发现，未婚夫曹洪平也出现在了茶园里。

他说帮我采茶叶。你看我对你那么好都来帮你采茶叶。我说你不会采，把老叶都采在里面我还得挑选。我说哪个男人采茶叶？看了丢人。你赶快回去吧。

头天晚上，杨希刚和曹洪平发生了争吵，两个倔强的人谁也没有理谁。

此时，曹洪平没有动，默默站在那里。太阳很大，晃得杨希有点心慌。她蹲了下来，试图躲避那刺眼的阳光。曹洪平也跟着蹲了下来。突然，杨希感觉曹洪平扑了上来，将她按在了地上。

他把手按到我眼睛上。我就感觉痛的要命，然后我使劲反抗。当时我就想，完了。我可能会死，他可能会把我弄死。

剧痛之下，杨希失声大叫。然而，尽管数十米开外，就有采茶人。她的呼救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杨希眼前一片黑暗，但她仍旧清醒着。热汩汩的血 不断从眼眶里涌出，浸湿了身下的土壤。剧痛之后就是麻木。

挖出眼睛后，眼球掉在了脸上。他扯那个筋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头被甩来甩去。最后他从口袋里掏了一个钥匙，刮掉了眼球上的筋。

曹洪平将眼球装进了口袋，之后狠狠踢了杨希一脚，吼道“这下你去死去。” 曹洪平带着杨希的眼睛，快速地跑下了山。在山间的小溪里，他还将手中的眼球洗了洗。走到山脚，曹洪平又跑去告知了杨希的母亲，杨希出事了，让她赶紧上山去看看。母亲周欣芳永远忘不了那一幕：杨希长长的头发盖在脸上，她拨开来，看到了流血的眼眶。

平时我妈劲很大的，然后就摔了几跤才把我背到那个上面，那会儿太阳特别大，身上开始痛了，开始眼睛痛的感觉要命一样。

母亲跌跌撞撞地将杨希背下了山。而早已下山的曹洪平并没有逃跑，他径直走向了派出所自首。

人家都没理他，想着他能干什么。他有点着急，就把一对眼珠子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。所长当时就吓呆了，一屁股坐在地上了。

曹洪平被判了死刑，听到审判结果的时候他很平静，没有上诉。1999年9月，曹洪平被执行枪决。

婚期变死期

1980年出生的杨希是家中最小的孩子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。家里穷，又是女孩，一出生杨希就差点被送人。她没读过书，不识字，父母对此的解释是：读书，就没有饭吃了。 十四五岁时，杨希已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。来杨家说亲的人，络绎不绝。但最终都被杨希给堵了回去。她不想就这样被拴在了大山里。然而到了17岁，她终归还是订了亲。杨希记得 第一次见到曹洪平，她觉得他“长得可丑”。

我感觉他一点不懂得浪漫，觉得跟他在一起一点都不好玩儿。他问我什么我光答应，我不会主动，跟他都没话说。

杨希没看上曹洪平，曹洪平却一眼相中了杨希。他直接拿着几年打工攒下的12000元彩礼钱到了杨家。哥哥劝妹妹，曹洪平家境不错，父亲是村支书，嫁了算了。杨希最终顺从了，她明白，有了这一万两千元，哥哥才能讨到媳妇。但虽然订了婚，曹洪平却发现，杨希对自己依旧非常冷淡。

有一次看电影，他要搂着我，我就把他手给他甩开了。

留宿在那儿，我们两个人看电视。看一会我就说我要睡觉了，让他去睡另外一间房。他说还早呢，玩儿一会儿。我一直就在那儿坐着。等他出去，我一下就把门给扣了。

订婚后不久，曹洪平前往温州打工。杨希没跟未婚夫商量，也前往广州打工。她第一次走出了大山，见到了一直憧憬的外面的世界。
杨希很快就学会了城里女人的装扮。一个月400元的工资，全都买了衣服。闲暇时，她会约上几个工友，一起逛公园、看电影、滑旱冰。
至今，杨希的房间里还贴了一张她在广州拍摄的照片。她说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。

▲  杨希广州打工时期留影

然而，这些寄回家的照片，却引发了曹家人的担忧。他们害怕，见过世面的杨希，再也无法安心回到大山里的小村庄。曹家人不断到杨家施压，让杨希回村。
“既然没感情，为什么不退婚？”

一方面，家里没钱还人家。一方面，怕村里人说。一个骨头能打几只狗。

要退婚，就得退还彩礼钱，杨希知道，这不可能。杨希回家了。曹洪平也很快回了村。
曹洪平曾经订过一次婚，但未婚妻打胎后失去了生育能力。曹洪平退了婚，彩礼也没有拿回来。此次，曹家人害怕夜长梦多，希望两人赶紧结婚。杨希说自己未到法定年龄，希望再等一年。一天，杨希去曹家吃饭。饭桌上，曹母又提起婚事。

她说村子里有个女孩儿，跟男友订婚两年，一直不结婚，最后那个男的把她鼻子给她咬掉了。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看她怎么办。

事发前两天，曹家人来杨家商量婚事，再次被拒。案发前一晚，曹洪平让杨希去给他洗衣服。

我说我的衣服都没洗，我还给你洗？他就说，那你是我未婚妻。我说我是你未婚妻，我又没跟你结婚。

曹洪平没有回嘴，默默走了。第二天，在茶园里，曹洪平挖出了杨希的眼珠。 17年后，我们来到了曹洪平家，曹家家门紧闭。邻居告诉我们，曹父因儿子的事，一直怄气，前几年去世了。曹母身体也每况愈下，想起小儿子就泣不成声。在邻居的指引下，我们找到了曹洪平的嫂子。对于外界对自己兄弟的评价，嫂子有些气愤。

曹洪平人善良的很，一点脾气都没有。他就是气，她不喜欢他了。他说，想要人没有，想要钱也没有。

黑暗中的暴力

▲ 杨希与赵永德山顶上的家
失明后，杨希曾经历了一段不成功的婚姻，有了一个女儿。她回了娘家，原本想着带着孩子，就这样一个人过下去，然而，日子一长，哥哥嫂子开始嫌弃她带着个拖油瓶，吃白食，要给她找个人家嫁了。母亲可怜残疾了的女儿，为此没少和哥哥吵架。

我哥说，好不好，女孩家都是自己的命。就跟油菜籽一样，撒出去好不好，都得自己成长。

吵到厉害时，哥哥甚至举起菜刀，扬言要砍死母亲。此时，赵永德找上门来，向杨家提亲。杨希想都没想就答应了。 赵永德比杨希大16岁，在农村算是老光棍。他要娶杨希时，家里人并不同意，担心娶个眼睛看不见的负担太重。赵永德却说杨希长得漂亮，执意要娶。在简单的婚礼上，赵永德也向杨希表了态，答应要照顾她一辈子。 

然而，杨希和赵永德婚姻的正常与平静，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月。

婚后不久，杨希怀孕。一天，她端着猪食喂猪，赵永德不声不响故意把一条凳子放在了门中间，杨希一个趔趄，猪食摔在了赵永德身上。

“你眼睛瞎了吗？”

“我本来眼睛就瞎，你才知道！”

杨希还想说什么。“啪”赵永德一拳，直打的她后退，一屁股坐到石头上，肚子坠痛。赵永德拿着劈柴刀过去，在杨希的小腿上拍得“啪啪”响，“你要是今天把孩子小产，我就把你的头剁下来。” 最初，杨希还会顶嘴，后来 她甚至不敢开口和丈夫说话。因为任何言语、动作都有可能引发一顿暴打。 

山上也曾有几户人家，随着一些山民出去务工，赚了钱，便下山盖了小楼。赵永德的姐夫告诉我们，赵永德也很苦闷，觉得是他的盲女媳妇儿拴住了自己，没办法再出门打工了。

赵永德不愿意待在家里，白天他宁愿花上几个小时上下山，躲避无边的压抑。晚上，性和暴力就成了他的排泄渠道。

赵永德有法子逃避，杨希却没有办法。六年里，她只下过一次山，出过一次门。她的活动范围就在家门口几十平米的平台上，哪都去不了。

有时候，几天见不着一个人，见着人也不敢打招呼，也不敢跟别人聊。一个人偷偷的哭，想着孩子小，等孩子大一点就好了，慢慢的就忍受那种痛苦。

结婚六年，杨希被打六年。有村干部同情杨希，但也束手无策，这样的事即便报警，最多也就关几天放出来，回头更要挨打。

晨曦中的落斧

▲杨希与赵永德家内部，事发之后一直保持着原样

2006年9月29日，连着下了7天的大雨。杨希的脚气又犯了，她听说旱烟叶可以治，便问村里一老人借了点。那天，赵永德和老人打牌结束，老人就将烟叶递给了赵永德，叫他捎给媳妇。回到家，赵永德说杨希到处借东西丢人，又将她暴打了一顿。 杨希已经习惯了，她一声不吭爬起来，给三个孩子洗干净，哄他们睡觉。没一会儿，杨希听见 屋外传来了磨斧头的“沙沙”声。半夜，杨希突然被赵永德推醒。他说梦到自己和村里刚死的一个老头睡在了一起。

肯定是你想害我。他说你要是不死，总有一天我都会被你害死，说着抓着我的头发，就把我扔到那个床底下来了。

赵永德转身 又去舀了一勺凉水，逼着正在经期的杨希喝下。吼着“不喝就把你头剁下来”。杨希一口气喝了，心想，闹得差不多了。但赵永德又过来了，在床头放了两样东西：一把斧头、一根绳子。

他说今天晚上你只有两条路：拿斧头自杀，拿绳子上吊自杀。你要不死的话，我会让你死的很难看。你的孩子，还有你娘家人一个都活不了。

杨希的身体在不停颤抖，她心想自己死定了。赵永德却在她身旁睡下，立马，鼾声大震。杨希摸着手边的斧头和绳子，她突然明白，两个人今天必须要死一个。她拿起了斧头，寻着鼾声过去，举起就砍。

第一下砍下去，他就一把抓住我的腿。我就特别害怕，控制不了了，拿着斧头开始乱砍。

杨希又闻到了她熟悉的血腥味，七年前，茶山上，眼窝里的剧痛和灼热的阳光被这味道唤醒。赵永德被砍了整整16斧，当场毙命。在整个过程中，她自己的几个孩子，就在一旁，目睹了一切。

哎呀，妈妈把爸爸一斧头给剁了。哈哈！他死了！那今天晚上我跟谁睡呀？我说跟我睡。他说那好啊，我可以跟我妈妈睡了。那他是不是不打我们了？我说他不打了，他以后再不会打我们了。然后两个孩子都说嗯。我听到笑了，两个人都在那儿笑。

在诉说自己惨痛的一生、那一段段外人听来无比惊悚、不寒而栗的经历时，杨希都十分平静，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。她说，举起斧头杀了丈夫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为自己做的选择。
杨希最终被判12年。在监狱里，杨希度过了最平稳的几年。她说：监狱里起码有人可以和她说话。
2014年，杨希提早出狱，她也终于见到了几个孩子。大女儿被西安一家福利机构收养，已经15岁。对于母亲的嘘寒问暖，女儿态度很冷淡，觉得她烦，懒得搭理。大儿子被姑姑收养，见到母亲时，他默不作声。杨希握着儿子的手说，当年妈妈也是被逼无奈，希望他能理解。儿子哭了出来。小儿子已经被抱养给别家，杨希见到他只能让他叫自己姨。望着这四散的姐弟们，杨希喃喃的说：感情是要培养的。 2016年4月19日，在失去眼睛整整17年后，杨希再次订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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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期编辑：田园 雨衣